故乡的树

余佑学

我的故乡有两棵树，一棵是麻柳树，一棵是桦栎树。

麻柳树下，有我的家，也有四姑的家。桦栎树丛中有我外婆的家。每个家都是我儿时懂事起最渴望最喜欢的去处，也是我灵魂深处最安暖的家。

秦岭山脉云雾山下有个叫胡家砭的地方，碧波荡漾的池河由北向南哗哗流淌，清凌凌的水边生长着20多棵高大茂密的麻柳树，远观浓荫蔽日，近看虬枝盘曲，绿叶如盖。

从山峰峭壁间奔涌而出的池河在这里变得温顺、开阔起来，鱼鸭游弋。房前屋后的菜园子和块状的稻田错落有致，古树、小桥、流水、人家，沧桑古朴中，尽显一派田园风光。这就是闻名石泉、宁陕两县的“池河岸边两排柳”，这里也是生我养我的家乡。

桦栎树也叫栎树，有的地方叫花栗树，在陕南山区普遍生长。外婆家的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桦栎树。自我懂事起，父亲就把我寄放在外婆家里。因为妈妈身体不好，加之我们住在大河边上，对于我能否健康成长，言语不多的父亲费尽了心思。他担心母亲不会照看我，又怕小伙伴们欺侮我，更害怕我溺水，因而3岁起，就把我送到40里外的外婆家里。那时的外婆更像妈妈，精心呵护着我一天天长大。

记得刚去外婆家，我多少还是有些生分，时常莫名其妙地哭闹。稍微大点儿，我便跟着外婆去捡橡子。捡来的橡子是可以卖钱的，等攒够一定数量后，外婆就背着去供销社卖了。

我的小棉鞋是外婆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冬季的夜晚格外漫长，往往我一觉醒来，还能看到外婆在纳鞋底。那时，我的衣服裤子也是外婆亲手缝制的。年少时有粥可温、有衣暖身的记忆总是让人难以忘怀。

上初中需要住校了，两个星期才能见一次外婆。每到周末，一颗跳动的心早已飞到外婆家里。20多里的山路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家赶，当我汗水涔涔地站在外婆面前时，铁锅里的饭多半已结着厚厚的锅巴。

参军后的第5年，父亲来信说外婆病了。我请了假，在兰州购买了奶粉、麦乳精、蜜桃罐头和20公斤胡麻油带回去。我想让她吃好点，身体能早点好起来。

说来也奇怪，就在我探望外婆的初夏时节，一阵狂风把她屋后一棵生长了百年以上的桦栎树刮倒了。我想，这棵树可能是因为树冠过大，叶稠果密，经不住大风而倒的。

深情不能久伴，半个月假期转眼就到。依依不舍地与外婆告别时，看到她眼窝深陷，脚踝浮肿，联想到倒下的桦栎树，我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第二年，外婆离开了我们。她去世3周年的时候，我到她的坟前祭奠，不经意回头间发现倒下的桦栎树蔸蔸处竟然长出了一丛丛鲜嫩的小树苗。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桦栎树越长越高、越长越粗，凤凰涅槃一样地活着。

秦岭巴山，是山的王国，也是森林的世界。这里山河壮丽，万木争荣。

麻柳树也是故乡的树种。不管天气是艳阳高照还是闷热潮湿，沿河两岸的村民都喜欢相聚在麻柳树下，只要往树下一站，顿觉凉爽宜人。在盛夏的傍晚，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吃过晚饭之后，便搬上靠背椅子往树下一放，一乘凉就是几个小时，惬意而舒坦。

麻柳树下是乡亲们沟通感情的好地方。人们围坐在一起，谝闲传讲笑话，商量着怎样种好庄稼，或是交换着从外界获得的各种信息。小孩子们则在树下玩起了摔跤、捉迷藏、抓石子一类的游戏。即便是谁家闹了一点小矛盾，大伙往树下一坐，你一言我一语劝说和开解，闹矛盾的人也就和好如初了。

我的四姑就住在麻柳树下，带大了两个侄女和一个侄子，帮助他们成了家立了业，还赡养了四位老人。四姑聪慧能干，是远近闻名的喂猪养蚕能手，也是乡亲们眼里的贤妻良母。四姑的温柔良善、尊老爱幼赢得了乡亲们的交口称赞。

由于四姑家地处交通要道，逢场赶集的人、上学回家的娃、出门办事的人、南来北往做生意的小商小贩……只要是路过她家的人都可以进门歇个脚。进门都是客，四姑家的大搪瓷缸子里总是有喝不完的温热茶水，两个暖水瓶早晚都装满开水。四姑为过路的人歇脚解渴方便，没茶水了赶紧烧，遇到吃饭添双筷子，哪怕自家人少吃点，也不能怠慢客人。

每到夏天，河水暴涨之时，在河对面上学的孩子们吃住就在四姑家，直到河水消退才回家。这样的事几乎年年发生，事后，一些学生家长会跑过来感谢。

四姑总是讲：“都是乡里乡亲的，吃的是粗茶淡饭，他们不来吃，我们自己也要煮饭吃啊，添几双筷子的小事情，莫要见外了！”

“再困难也不能耽误了孩子们上学”，四姑时常这样念叨。她不嫌麻烦、从不计较的性格在当地有口皆碑。她时常说：“都在坎上屋下住着，谁家还没有个难处，能搭手帮一把，不就过去了嘛！”

村里的孩子上学，小伙子、闺女外出打工缺少路费之类的事情，只要是找到四姑的，她都会伸出援手。更不用说结婚、上学、参军等事情，只要是四姑知道的，她都要送上祝福和心意。四姑的慷慨解囊、乐善好施，给乡亲们带去温暖和希望。

前些年，四姑走了。乡亲们不请自来，各式各样的花圈绵延了几公里。四姑居住在依山傍水的地方，一生朴实无华，像极了池河岸边的麻柳树，生时苍翠葱茏，老了也风光无限。

世间万物，成长最美。故乡的麻柳树、桦栎树高洁、壮实、顽强、茂盛。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棵树，向往高处的阳光，把根扎进泥土，汲取向上向善的力量。今生，做一棵树吧，烟火岁月，绿荫相伴，温暖人间。